江槐

目前在搞清潭洞和ljj相关(偶尔跳坑搞别的)

撒谎成性

“实不相瞒,我写过很多封遗书。”我喝了点酒,但还没有醉。


“噢,恕我冒犯,不过你至今还没有自杀?”与我刚相识两小时的朋友坐在对面。我总是喜欢这样毫不遮拦的陌生人。


“没错,因为我始终对遗书不满意。”


“哦——因为财产分割复杂?”


“这倒不是。”


“对,我还不知道你的家庭情况呢。”他晃了晃杯子,“难道家族庞大、家财万贯,所以你死的时候必然一片混乱?你做什么工作?”


“图书管理员。”我说。


“好工作。很清闲。”他说,“而且有文化?”


“自认为有文化。”我碰了杯。他笑中带点醉意。


“你是不是想在遗书上把亲人朋友一一列出?这种人我倒是见得很多。死的时候,过去所有的人与事都变得非常美好。他们总是怀着无尽的感恩之心,生怕漏掉了对某个善良之人的祝福。”他说,“这样的话,也许你还得加上我。”


我向他微笑。“我喜欢你这句话。”


他挑了挑眉,似乎有了更多兴趣。“你不满意哪一点?文笔?”他又为我倒了一杯酒,“也是,说不定你死后,这篇佳作会被人挖掘出来……然后发现一些优秀的遣词造句。”


“也许。”我说,“我得承认这最后一点虚荣心。不过这不是主要原因。”


“好吧,”他说,“那我猜猜,是文章结构?遗言总是因为巨大的激情而显得语无伦次。在死亡面前,重要的事情反而变多了。他们想起一件写一件,所以行文结构混乱,难看得很。”


“这倒超出我的预料。”我说,“有时候我想,如果重要的事情这么多,倒也不必去死。”


“那难道是因为缺乏内容?”他说,“一个小镇上的图书管理员,未婚,一生风平浪静,因为过于平庸而选择自杀,死前无话可写。也合理。”


“这样的话,只用写:因为下班迟了五分钟,没有赶上末班车。”我随口说。


“这倒是提醒了我,”他说,“实际上,事情总是简单得令人震撼。但人们总是想要复杂的因果链条,比如童年不幸、阶级斗争、生活压榨。当然,要是我的话,就什么也不写。”


“不应该增加无谓的复杂性。”我说,“这就是遗书最难的部分之一。”


“噢,”他说,“语言就是这样。”


“说到底,最值得深思的就是遗书本身。”我顿了顿,“你说得对。是语言。只有在死亡面前,这一点才会被认真考虑。”


“这倒不一定。”他开起了玩笑,“说到语言里无谓的复杂性,还是对异性说的话最让人浮想联翩。”


我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酒。“但这些时候,人还怀揣着目的和希望,希望被重视、被理解,希望爱。那些模糊话语的本意是无所谓的。人只需要感觉。”我说,“而死亡解构了一切经验。目的消失了。一旦你正视此事,就会发现人的言语中充满误解、充满偏见,同时也充满了自我的目的。”


他坐直,靠上椅背,“你怀揣过这种希望吗?”他说,“我之前说你未婚,你没有反驳。我猜,你也没有爱人?”


“没错。在我开始写遗书之后,就断绝了这种希望,选择独身。”我说,“难道我们真的会尝试互相理解?——我常常意识到,我们仅仅是在语言中反复塑造自身……那些遗书,那些令人情绪高昂、节奏鲜明的排比宣言,亦或是让人深感忧愁的长短诗句,自传般的忏悔和控诉,让人沉溺于感觉的陷阱之中,让人产生并不超越个体经验的共鸣,让人看到希望。”


“然而是错误的希望,”他说,似乎了然我的想法。


我点点头。“而我们未曾接近过真理。”


“语言是认知的一种方式,就我几乎忘干净的大学知识而言。”他说,“照你这样说,自己大约也是需要认知的对象之一。——说得过去。我猜,语句之复杂性就像尽可能大的渔网——我们企图用它捕捉最细小的意识之鱼。不过,我们往往只能瞥到它撞击渔网时发出的磷光。”


“你说的这句话正是最好的实例。”我说,“我看到了磷光。”


他碰了碰我的杯子。


我笑了。“我是不是该问问你的职业?”


“职业和大学专业没有关系。”他说,“很巧的是,我也是图书管理员。”


“你就这么肯定地说我没有爱人?”


“有爱人的人,不应该把新年的宝贵夜晚花费在陌生人身上。”他说,“不过这确实是臆断。实际上,我说的是我自己。”


“陌生人是最吸引人的身份。”我说,“这个小镇上的图书管理员都相信这一点。”


他举杯,“为图书管理员们。”


我举起杯子,所剩不多的酒因为碰撞洒了出来。我们相视一笑。这是我们第一次对视,同时也是对话结束的标志。


我拉开椅子,裹上大衣,走出了门。街道上的霓虹灯不分昼夜地闪烁。九十二年前,在一场持续十一个月的大火中,所有纸质资料被焚烧殆尽。这个小镇再也没有重建图书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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